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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织锦:土家族的生活美学

田华 石健 张谨 湘西头条 2023-11-06



编者按

 回到湘西回归美(四)

石健


  世间之美有很多品类:质朴的,华丽的;素雅的,鲜艳的;平实的,惊人的;抽象的,写实的;一亮相便能猛然抢抓眼球、俘获人心的,不经岁月流逝、不经细心体味不能领悟的……


  世间之物各据其美,世界由此呈现紫绿万状的绚烂。“各美其美”是一种状态,那么费孝通先生所期望的“美美与共”的至高境界,又可否在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中找寻得到?


  当站立在全国最大土家织锦《甲子顺锦图》的面前,当看到它宽大的布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时,当体悟到天地间的色彩与意象都为它所用、具象的写实图案与抽象的几何纹样均衡精确、经纬交错而起的行行颗粒具有浮雕般的厚重与质感时……我会被西兰卡普集众美于一身的繁复浩大所震撼,甚至忽略它复杂的前世今生,以为它如日升日落、云卷云舒般自然,纯纯出自天意。


  尤记得童年时代,父亲的好友从龙山出差归来,赠与一方西兰卡普挎袋。于是,我将它斜挎在肩上,背了书本,蹦蹦跳跳去上学。有男同学看了笑说土气,女同学们却围拢来一边摸摸看看,一边自顾自地发问:若用这么多颜色的线,织出这么好看的图案?挎袋上,一个着土家族盛装的姑娘正在跳舞。后来,挎袋成为房间里的装饰挂件,再后来,因搬家而遗失……


  每个人的成长史都或多或少、或长或短地贯穿着与艺术相关的点滴,或者说每个人都具有独特的艺术史。没有艺术史的个体是不完整的,或者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不论你来自纯朴贫瘠的乡野,还是喧嚣富丽的都市。那个西兰卡普挎袋,便是我个体生命艺术史或者说是我的审美史中一抹独特的存在。


  成年以后,我终于知道挎袋上那姑娘跳的是摆手舞,而织就那一幅幅美丽西兰卡普的,是“通经断纬”法。


  不仅仅是复杂的织法,与西兰卡普相关的一切都显示着它悠久的历史、厚重的背景、繁复的来路。


尤其是它的图案纹样。


  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强烈地感受到西兰卡普花样的对称感、节奏感、秩序感、协调感,它那密不透风的构图、庄重肃穆的铺排、炫目沉实的高饱和度,使人能够轻易联想到来自人类发展史孩童时代的彩陶和青铜器上的花纹。还有它那些饱含着天真童稚的纹样名称,如粑粑架、台台虎、猴手花、泽罗里……这一切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西兰卡普同样经历了由写实而逐渐变为抽象化、符号化,由内容到形式的积淀过程。


  形式给予人类直观的审美快感,而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提醒我们:形式都是有意味的。也就是说,“在后世看来似乎只是‘美观’‘装饰’而并无具体含义的抽象几何纹样,其实在当年却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内容和含义:即具有严重的原始巫术礼仪的图腾含义”。现实中的各种资料也已经佐证西兰卡普纹样在时间上的厚度、在土家族精神发展史中的重要性。


  我想,人类之所以需要艺术、信赖艺术,既出于获得身体的快感,也出于获得精神的启迪。


对称、均衡、协调、节奏、秩序、宏大、精确——这是西兰卡普给予我身体的快感;


越是简单的,越不可小觑——这是西兰卡普给予我的精神启迪。



土家织锦:土家族的生活美学


文/田华 图/张谨



1


湘西州博物馆内收藏着一幅长达60米的《甲子顺锦图》。面对这幅土家织锦巨制,参观的人总会连连惊叹。


1989年,湘西土家织锦作为国礼赠送给时任美国总统的布什及夫人。据说,布什夫妇看后同声赞扬这是人类艺术的稀世珍品。


湘西博物馆地面铺设的土家织锦长卷。


在人民大会堂,在长沙火车站,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在中国民族博物馆,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馆,在哈佛大学,在剑桥大学,人们都见过土家织锦的身影。


在古代,锦是十分贵重的物品。古书《释名》云:“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字从金帛。”但谁能想到,这华美贵重之物,竟然曾是土家族的日常生活所用。


  国家级非遗传承项目土家织锦传承人刘代娥在龙山县惹巴拉的家中编织土家织锦。



2


土家织锦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西兰卡普,意为“土花铺盖”,是女子结婚时的必备嫁妆,其数量多少和精致程度是衡量土家姑娘勤奋和智慧的标准。


因此,土家姑娘常在十二三岁、脚刚刚能踩到织机时,就开始跟随母亲或者其他年长的女性学习织锦。


因此,今年53岁的叶水云与土家织锦有着40年的交集。


  国家级非遗传承项目土家织锦传承人叶水云在凤凰纺织土家织锦。


叶水云出生在龙山县苗儿滩镇叶家寨村,她师从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她的姑婆叶翠玉,先后在龙山县土家织锦工艺厂、吉首织锦厂学习工作。其间,她的织锦技艺得到了飞速提升,成为吉首织锦厂副厂长,主管设计和生产。


为了开阔视野,她又进入凤凰职业中专学校美术专业学习,毕业时因成绩优秀留校任教。从那以后,一直从事土家织锦的制作、教学和研究。


现在,叶水云已是湘西民族职业技术学院高级工艺美术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民间工艺美术家”。


在湘西职院的土家织锦工作室里,叶水云挑一架织机为我们展示了织锦的过程。


只见她坐在织机前,将束腰的绊带套于腰后,拉紧纵向排列的深蓝色棉线,而后手持挑花刀挑出棉线、送进彩线,一行织完后移动梭罗,撞击织好的纬线,使其紧密。接下来,又开始下一行的编织,如此循环。


编织时,叶水云的动作娴熟优雅,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面前没有样板,更没有图纸,她对这些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丝线了然于心,织锦已与她的生活融为一体。



3


织机不远处的墙上,挂满了叶水云的代表作,它们远看是画,或靓丽、或古朴;近看则是不同色彩的点、线、面;再细看,点、线、面又是由一个个微小的马赛克色块拼接而成。


点的聚焦,线的硬朗与柔和、平静与动感,面的包容与延展,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动静结合、张弛有度的节奏感与画面感;而丝、棉等材质丰富的色彩和柔软的质地又缓解了几何图案带来的僵硬,使它们具有平和稳定的情绪,有穿越时光的柔软。


叶水云的织机上只有一团花花绿绿的丝线,在我的眼中它们杂乱无序,那么,这变化多端的图案来自哪里?


叶水云把织锦背面翻了过来:蓝色的背景上,一只由白色线条勾边,由红色、橘色、黄色几何图形构成身体的鸟,冷静地注视前方,周边还点缀着黄色、蓝色的菱形图案。能够形成如此复杂的色彩的秘密都在织机里,都在特殊的编织方法里。


叶水云的土家织锦代表性作品。


土家织锦的织机是古老的“腰裹斜织机”,而使用的编织方法是“通经断纬”。所谓“经”,是指竖着整齐排列的棉线,通常使用黑色、蓝色、红色;“纬”是指横着排列的,可以根据图案无数次喂进、断开、变换的彩色丝线。经线与不同的纬线不断交织,就被称为“通经断纬”。


“通经断纬”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编织方式,通常用于编织细腻的图案,例如龙袍上云锦里的飞龙。


叶水云说,纹样稍微复杂点的土家织锦,一天织8小时也只能织3厘米左右,而且传统织机较小,其幅宽与长度多被控制在50 厘米和120 厘米左右,制作被面时通常使用三幅拼接而成。


如此费时费力,但是居于酉水河流域的土家人,还是使用这种方式编织生活物件。为了能够熟练掌握编织技艺,在经年累月的发展中,土家织锦放弃了对形似的追求,转而追求意近,形成了在有限的空间里以重复的方式构造画面的特征。这让土家织锦产生了独特的对称性,有了一种和谐方正之美;而重复交错的几何图案,自带一种穿越时空的高级感,古朴自然,趣味十足,梦幻绚烂。放之当下,它以古雅之风展现摩登题材,亦是轻松驾驭。



4


土家织锦经历了从简单、粗糙到精细化的过程,它是土家先民在历史长河中不断汲取其他部族先进文化、不断开拓创新的结果。


土家织锦起始于商周,初雏在秦汉,成型于两晋,成熟在唐宋,明清臻于完美。如今,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仍然可以发现土家织锦的光芒。


宋《太平御览》记载:“五色斑布,以丝布,古贝木所作。此木熟时状如鹅毳,中有核如珠玉,细过丝棉。人将用之,则出其核,但纺不绩,在意小抽相牵引,无有断绝。欲为斑布,则染之五色,以为布,柔软厚致。”《大明一统志》记载:“土民喜五色斑衣。”


叶英土家织锦作品:对蝴蝶。


清同治年间修的《龙山县志》记载:土锦“绩五色线为之,色彩斑斓可爱。俗用以为被,或作衣裙,或作巾,故又称岗巾。”《永顺府志》记载:“土人以一手织纬,一手用细牛角挑花,遂成五色。”


“改土归流”时,清政府推行满汉文化,同时废除了土家人男女服饰不分的传统,改为男女服装分离,并一律穿着满襟。“改土归流”后,土家织锦开始向土花铺盖发展,其宽大面幅为编织者提供了更大的创作空间,而与汉文化的交流,使土家织锦的纹样越发丰富,颜色越发艳丽,让土家织锦进入了一个辉煌时期。


龙山洗车河一带是土家织锦保存较完整的地区。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土家织锦以细雨润无声的方式,融入了土家生活的方方面面:


它是土家姑娘嫁妆中的土花铺盖,是土家女儿的骄傲,温暖了土家人一个又一个寒夜;


它是婴儿摇窝里的盖裙,承担了保护婴儿健康成长的期待;


它是祭祀堂前的壁挂,是土家摆手舞的披甲,是土家儿女对祖先的追思和缅怀……


它既是生活之物,又是神圣之物。



5


有人这样评价土家织锦:“很少有一种织物,能像西兰卡普这样越旧越美丽。”


叶水云编织的间隙,我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织锦作品。蛇花、鸡盒子花、岩墙花、椅子花、龙狮喜庆图、四十八勾……如此质朴如此迷人,显示着平凡世界的神奇。可以想象在那些自耕自食、自织自衣的年代,土家人充分调动感官观察生活之美、以勤劳的双手以美丽的线条编织美记录美的动人模样。


对土家人而言,天上的彩虹固然漂亮,房前屋后开满野花的岩墙、生活中的桌椅板凳、火坑里烧粑粑的架子也同样美丽。它们虽然不宏大,亦凡俗,但皆能入锦,皆值得赞美。


土家织锦与织女的手。


土家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所以土家织锦又承担着传承历史的作用。例如:“蛇花”象征着女娲;“鹭鸶采莲”则蕴含了养育土家先祖“八部大王”的凤鸟;“台台花”则是兄妹成亲的传说;“阳雀花”是土家传说西兰的故事;“四十八勾”,有人说是螃蟹,有人说是蜘蛛,有人说象征着古代土家先民对青蛙的崇拜,常在祭祀中使用……


纹样的固定为传承打下了基础,而土家织锦传图不传色的传统,让编织者有了更为广阔的创作空间。


“一百个织女织同一个纹样,就会有一百幅不同的土家织锦。”叶水云说,在不同年龄、不同心情下编织的织锦都是不一样的作品。


叶水云展示了她早年的土家织锦作品及她女儿的作品,风格气韵不尽相同。她早年的作品色彩鲜明,现在则淡雅沉稳,她女儿的作品则是古朴与活泼兼备。


湘西龙山县与永顺县,还保存了一些土家织锦传习所。


随着社会发展的需要,土家织锦也在制作方法和图案上进行了创新。1994年,叶水云为台湾佛教界制作佛教壁挂时,为生动表现人物肖像,她独创了“半格织锦法”和“推移法”,以此创作出的人物神情更加逼真细腻,立体感、层次感大为增强。


在湘西民族职业技术学院,在叶水云的带领下,学生们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对土家织锦进行了花式创新:将纹样拆解,做成手提袋;将织锦变长,做成桌旗;将纹样重新排列,制成围巾、眼罩、抱枕……


统一的纹样,变化的色彩,工艺的发展,土家织锦在变化中保持独立,在独立中集纳百家之长,既体现着土家人执著的美学追求,也体现了土家人海纳百川的胸怀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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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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